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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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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韩萧再次见到柴启,已是次日下午。

    到的时候,警方的处罚决定书已经出了,先是看守所行政拘留十五天,期满了再转为原籍地收容教育六个月。

    柴启此人看着大气正派,其实花花架子败絮其中,韩萧当他助理几年,早将之真实学术水平摸的七七八八,感觉最高的一篇一作应该就是他研毕论文了,而这都差点被捋出了学术作假,要不是他岳家势大,怕是早在圈子里混不下去。当然,虽然他好大喜功、任人唯亲,还有些多多少少的官瘾,喜欢摆架子等等,韩萧感觉他智商还是有的,而且擅审时度势,极会看人下菜碟儿,这样一个人会在这节骨眼上——年底扫黄最严的时候,犯下这种错误?

    两人隔着玻璃墙,一边拿着一个电话。

    韩萧攒了一肚子话,犹记得上回他们研究所这么瞩目、腥风血雨的时候,还是在肖少华被人匿名信网曝跟某哨兵以色谋权的时候,后来是被获诺贝尔奖的消息压下去了。这会儿可怎么办?总不能让柴启也拿个诺奖?

    “组长,律师已经跟我说了……”

    韩萧才开口,谁料柴启打断了他:“我已经快失感了。”

    韩萧:“啊?”

    柴启:“就是快要不是哨兵了。”

    韩萧愣了几秒:“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

    柴启:“其实去年的……一段时间,已经隐隐约约,有点感觉了。”他的胡子拉渣,整个人像被蒙了一层颓色,失去了以往的意气风发,而语调低落的近乎平静,“……她在心里面,想对我说的话……有时候我已经听不到了。精神链接在慢慢消失。感官也没以前敏锐了,上周她化妆水洒了,我也没闻出来。”

    柴启话里所说的“她”,自然是指的他的向导。

    韩萧:“……自然失感?”

    柴启苦笑:“还能怎样?”

    韩萧沉默。这玩意儿就跟人的生老病死一样,是每个哨向迟早要面对的事情,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只是柴启这拨来的比较早。

    “其实这样也好。”柴启又道:“没了精神力,没了精神链接,我才发觉,那张脸我早看腻了……我真不明白,我以前是怎么对那脸、那身材……走形的,”比了个手势,“下的去口?”

    韩萧汗颜:“喂喂!”

    接见室的这一排玻璃可是每座都有人通话,靠门的还有两个武警把守,更不提他们这一通谈话是被录着音的。

    而柴启显然已将这些置之度外,“也不是她不好……真的是腻了,看着她脱光了就提不起劲,反正也感觉不到精神力了,哨向共鸣也做不了了,”他稍稍压低了声音,“……前天找的那女人,才五百块,”两眼放光,“那小脸嫩的,身上的肉跟桃子似的,能掐出水来,那逼紧得——”

    “组长!”韩萧打断了他,警告道。

    柴启咳了声。

    “你不是哨向,这事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总之,当你俩都有精神力,共鸣度又高的时候,你俩独处,撤了精神屏障,双方精神一融合,那感觉倍儿爽,就跟嗑了春|药似的,你老婆长得再丑,在你眼里也是天仙。”

    “那又如何,”韩萧冷冷道:“别忘了是谁支撑着您走到今天。”

    柴启闻言也有些赧然:“所以现在我只是随便找个普通女人打发打发生理需求,一直憋着燥得慌,又不是跟她离婚……你也是男人,你也知道……夫妻多年了,剩的都是亲情。”

    言下之意,竟是他已经够对得起她了。

    韩萧不想再听他说话了,他无法想象,若是他与苏红多年后也变成这样——“组长,其实我今天来就想说,如果你在里面好好表现,我们争取提早……”话打住了,“出来”两个字被他咽了回去。没必要说了,连想问问这之中是否有何隐情的必要也没有了。

    看柴启的意思,他是很坦然的,供认不讳,也没什么悔改的想法。这样一看,警方下的收容教育通知也不算太过了。

    可这样一来,他的职位肯定保不住了,也没哪个国有单位敢再收他,起码这两年是废了。即使同为男性,韩萧也真心不能理解,下半身的欲|望有这么重要?到了拿前途赌上,也不惜为爽那么一会儿?尤其是对柴启这种有官瘾的,捋了职位,没了收入,还得罪了势大的岳家,孰轻孰重竟分不清?

    接见时间快到了,武警来提醒,韩萧跟柴启大致说了几个项目的后续安排,便要草草了事。见韩萧要结束通话,柴启抓着电话赶紧道:“我知道你跟主任关系好,你帮我跟他美言几句,给我留个项目主管也好——”

    “咔。”

    韩萧挂断了。

    出了看守所,天是蓝灰的,雾煞煞。日光费力地透过了些许,仍是隔了一层,整个城市的建筑如被笼在了薄纱中。

    离高铁发车还有段时间,韩萧就去火车站附近的面馆点了碗牛肉面当午饭。这个点儿,面馆里挤满了人。混在这闹哄哄的人声、煮面的沸水声、兑饮料的碎冰声中,韩萧端着碗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个空位,跟人拼了个桌。

    “嗞……”兜里手机震了震,来了条短信。韩萧掏出看了眼,是苏红。语句简洁明要:看央一台。

    韩萧便将手机立在桌上,打开应用调出央一台,插根耳线挂一边耳朵,边吃面边看。

    等网络接上,直播画面一出现,他险些将面条喷出去。出现在巴掌大手机屏上的那中近景人物,不是柴启的夫人是谁?

    难怪这两天怎么打电话都联系不上人。

    而女向导面前搁了支话筒,显然正在接受记者采访。

    她的神色冷漠,看不出悲喜。

    声音通过挂左耳的耳机传来:“……请问作为绑定哨向的一方,柴先生去足浴店嫖|娼的事情,您是否已事先知情?”记者问。

    向导答道:“不知情。”

    记者问:“但你们有精神链接,不是吗?”

    向导道:“……其实精神链接并非你们想的那么全能,超过一定距离就无法完全感应了。”

    记者:“那么这是柴先生第一次……出去找别人吗?”

    向导:“……也许吧。”她顿了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看起来像快哭了一样,“我不知道。其实,我们已经很久无法精神共鸣了……我能感觉到的是,他的精神力在消失。也许不久后,他就失感了。”

    记者:“……自然解绑?”

    记者问了一个与韩萧相似的问题。

    向导笑容敛了,没有说话。

    说实话,柴夫人长得并不算丑,至少没那世界第一丑的妹子来的令人惨不忍睹,只不过额头宽了点,嘴唇厚了点,鼻子略塌,有点龅牙,曾有柴启的学生私底下传言:师母长得神似一个上世纪以扮丑博出位的某罗姓女网红。

    加上这电视拉宽了人脸,配一张柴启先前放官网上,相貌堂堂、英姿勃发的半身照做对比,旁边传来了一个女生的声音:“哇,她老公好帅啊!”

    另一个女生答道:“其实我觉得她老公能忍到现在才出轨,已经算真爱了。”

    韩萧顺声抬眼,是坐他对面的俩年轻姑娘,穿着校服,像是在这边上学的高中生。

    一个扎着马尾,一个齐肩短发,一个面前摆着碗雪菜肉丝面,另一个点了牛肉饭,一边用勺子舀着饭和配菜,一边抬头看挂墙上的电视机。扎马尾的稍活泼,齐肩发的更文静,两人见韩萧看过来,扎马尾的忙问:“不好意思,是不是我们声音太大了?”

    韩萧笑道:“没有啊。”他才发现这墙上电视也放的央一台,便摘了自己耳机,退出视频应用,省电省流量。

    而到了这高清大屏的电视上,除了被拉的更宽更变形的五官,女向导那坑坑洼洼的痘肌,因疏于保养略显松弛的眼袋,稍靠后的发际线,也就一并被照了出来。

    这世界上有长得好看的向导,也有长相一般的向导,有的上了年龄若是摘了袖章,再不注意穿着,被认作菜市场大妈也不无可能。当然,对哨向们而言,看的从来不是长相外在,共鸣度和相容性才是首要。

    于是柴启的学生们在这之前,尽管对师母的长相印象深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对的确很恩爱。

    可若是当精神力不再,共鸣度退去,韩萧想道:他们是否就像中了迷情魔咒的人,堪堪从所谓的哨向吸引中清醒?

    电视上的记者仍在问:“解绑后的哨兵,就无法再对向导忠诚了吗?”

    “我不知道……”向导说,“也许是因为,他感官过载的时候需要我,以后不会再过载了,也就不再需要我了。”

    “呵呵,这就是哨兵。”

    冷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向导,却比掉了眼泪更令人心疼。

    韩萧听桌对面那扎马尾的小姑娘同情道:“这个向导好惨啊……看来什么哨向之间‘只爱你的灵魂’之类的话也不能全信呀。”

    齐肩发的姑娘答道:“已经很好了,你没听说过‘同性恋是不可能被掰直的,除非你是他的哨兵或向导’?”

    扎马尾的唏嘘:“是呀,他们的爱情都跨越性向了……”

    隔桌也有人聊这个,一个中年男子道:“这中科院的院士也惯会玩的,啧啧,瞧这道貌岸然的样子……”

    韩萧在心里默默划黑线:不是中科院……不是院士……

    不由地给躺了枪的同行点了支蜡。

    旁边有人纠正他:“不是中科院的,是中华哨向什么所?”

    年轻一点的女声接道:“研究所。”

    中年男子道:“对对,前两天不还上了新闻?说什么著名某某专家来俺们这儿弄啥子汇报,成果喜人,我看就这人!这些个科学家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韩萧在心里默默地又给无数躺了枪的同行点了无数支蜡。

    也是这时,面馆内一下安静了。犹如谁给收音机拧了下音量钮,人语声奇妙地减弱了。韩萧若有所觉地顺着食客们的视线朝门口望去,是一男一女,两人皆穿着普通,只除了男的肩上戴了个哨兵肩章,女的手臂上戴了个向导袖章。

    他们进来的时候,女向导跟服务员轻声细语地点餐,面馆里有好些人结账起座就走了,又有好些人不约而同地掏出了自己的屏蔽器查看,确认运行良好才松了口气。这算是天元门事件后,哨向偶尔出现在普通人人群里引起的常态了。

    韩萧也不由地拿出他的屏蔽器看一眼,巧的是,对面那刚刚对柴夫人表现出同情的马尾辫妹子也跟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妹子与他对视一眼,“嘿嘿”尴尬一笑。

    食客们的交谈声减弱了,电视机里的采访人声越发响亮起来。

    那对哨向点完了餐,朝韩萧他们这边走来。马尾辫妹子当即倒吸了口凉气,立刻被她同伴抓了下手,这妹子的气息一下屏住了。她们接着埋头苦吃,仿佛一时间只专注于食物。

    女向导在电视机前伫立了一会儿,走到韩萧他们后方不远的一张空桌坐下,跟他们隔了几桌。那桌的客人一见他们进来点餐就走了,正好将桌子空了出来。服务员来收碗收筷,女向导对她的哨兵说:“亲爱的,如果我以后失感了……不能再给你疏导了,你也会那么对我吗?”

    哨兵道:“开什么玩笑,我的伴侣只有你。不管你失没失感,有没有精神力。”

    向导嫣然一笑:“我也是。”

    哨兵讽刺道:“那种人,”他指着电视道,“就是哨兵中的败类,根本不配称之为哨兵!”

    他话音一落,有几个普通人随即赞了声“好!”,韩萧见他对面的马尾辫妹子虽没出声,往那对哨向那桌偷偷瞄了几眼,显然是被触动了。

    可韩萧总觉得哪里说不上的不对,待他将汤也喝了近底,买单出了面馆,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大厅里走了十来分钟,方了悟似的想道:绑定哨向间有精神链接,根本不必将话说出来,通过心灵传音就能交流了,所以……刚才那番话,就是故意说给他们这些普通人听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坐在高铁候车室里,韩萧看着前面几排座上悬挂着的一个电视机屏幕。

    电视机里正放着一个新出的抗日神剧。这几年类型片各种内容禁的越发多了,就当前播出的剧情而言,也不知这剧怎么过的审。

    此片当前进行到了一段日军用刑逼供共|产党人的情节。画面十分残忍暴力,什么烙铁、老虎钳、竹签、电刑都上了,只是不管多么严苛的刑罚,可怕的痛苦,那位共|产党员都咬牙挺了下来,连吭都没吭一声。焦烟从他赤|裸的皮肤上升起,留下血肉模糊的烫伤。日军变得暴躁,一边用日语骂,一边加大了刑讯的力度,说:“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我就放了你!”

    可这共|产党员十分坚定,意志顽强,关于他们抗日组织的一个字机密都没透露。最痛苦万分的时候,只喊了一句:“打到日本帝国主义!复我中华——”

    叫声凄厉壮烈。

    直到镜头给了门口,一个穿着日本巫女服饰,白衣红裤黑长发的美丽女子。女子步伐轻稳,安安静静地入了内,旁边打出了角色名和职务:向导。

    那位共|产党人的眼中第一次透出了绝望,剧烈地挣扎起来:“不——不——”

    仿佛这个柔弱纤细的女子比死神和极刑还令他恐惧。

    方才给他用刑的日军倒是松了口气,躬身毕恭毕敬地用日语道:“大人您终于来了……我们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他的嘴太硬了。”

    女子语声轻柔,悦耳动听如清淙泉水,“辛苦你了。都交给我吧。”

    而后她走向前,也没拿起什么刑具,只是将手放在那位四肢被吊在刑架上的共|产党员额头上,静静地放了一会儿,收回手,恬然的侧脸目视前方,微微一笑道:“已经……全部读取了。”

    特写中,那位共|产党员的眼神灰败了。

    韩萧不用想都知道,现在这个剧的官方微博下,有多少人大骂编剧,又有多少人扬言要给剧组寄刀片。当年我方在缺哨少向的情况下,每一次对日抗战,都是一次巨大的牺牲,留在了史书上的只有一个个冰冷的数字。随着时间逝去,这百年前的鲜血与残酷,会像所有的化石一样,被风与黄土掩埋。时至今日,已没有多少人提起,到了他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更不知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彼时亡国灭种的危机。

    影像的冲击力是显而易见的,可看着这个电视剧的镜头,韩萧不知怎的,却想起了他年幼时候,看的一段bbc拍摄哨向婚礼的纪录片。

    那个时候,韩萧记得他的父母还没离婚,爸爸偶尔出去小赌,回来被妈妈训斥,接着两人吵架,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垃圾倒没倒,菜的盐放少了,上完厕所不盖盖子,各种事都能吵。

    十岁的他在他们吵架的间隙,偷偷开了电视。

    纪录片很长,他记得不多,就记得影影绰绰——大约是英国的伦敦,高大华美的教堂,耸入云天的塔尖,庄严圣洁的穹顶。

    穿着白色长袍戴着十字架的神父。在他面前,寻常会穿着黑西装和白婚纱的两名新人,都穿着洁白的长袍,款式别无二致。

    神父说:“从今天起,你们将拥有只属于彼此的,最深刻的称谓。”

    ——和零零碎碎的一些词句。

    “不是‘我的妻子’,或‘我的丈夫’。而是‘我的哨兵’,和‘我的向导’。”

    “从今天起,你们不仅是夫妻,更是战友、亲人、情人。你们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只有死亡能分开你们,或许死亡都不能。”

    “你们将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无数次地体验它。”

    以及神父念一句,新人跟一句的誓词。

    先是女向导,接着男哨兵。

    “我的生命之火,”

    “我的灵魂之光,”

    “你是我来这世上的意义,”

    “你是我另一半的灵魂,与生命。”

    “从此引领你的航向。”

    “从此护卫你的航行。”

    “相约执手。”

    “合二为一。”

    誓词不算很长,但韩萧那时学识有限,暂且能回忆起的就大略这些。

    他们在对彼此的深情凝视中,握着对方的手郑重地一字一句说完了全部的誓词后,默契地拥吻在了一起。那一刻鲜花漫天,白鸽翩飞,教堂的唱诗班齐声唱起了圣歌。美丽的无法言喻。

    在普通人夫妻鸡飞狗跳的琐碎争吵中,那是他最初、也最深的,留在了记忆里,关于爱情的模样。也是他第一次感到了哨向关系凌驾于普通人平常所谓的爱情之上。

    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曾幻想自己如果能觉醒成为个哨兵就好了,他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向导,然后好好地待她,就像那个纪录片里的,“你是我来这世上的意义。”

    他轻描淡写地向苏红说起他中学那些同学们cosplay哨兵向导的脑残事迹,没人知道那个时候,他其实无比羡慕着他们。

    就像方才的有那么一刻,他简直想问柴启:你就这么对你的灵魂之光,生命之火?没有精神力就什么都不是了?!

    到底什么都没问。

    终究,这些年的研究做下来,心中对于哨向某些神圣的东西在逐渐消失,连带着这一次还有点什么,也一并破碎了。

    什么都比不过现实的残忍。

    誓约越美丽,现实越不堪。

    他们也有过甜蜜时光、美好回忆,更有过真诚的倾心相爱,但那都是在精神力相容的基础上,就像上了自拍神器当镜子,拿了特效光环过日子,大自然现在收回了它的馈赠,十二点到了,魔法消失了。

    人们惊艳于他们在魔法效力下的坚贞相守,却忽略了越强大的魔法失效后,随后而至的反噬越凶猛。直至双方的矛盾日显,分道扬镳。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或许就像苏红说的,所谓爱情在哨向需求面前是如此苍白。

    韩萧扪心自问:

    ——可人就这样被哨向需求绑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