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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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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手!”我挣开君禹的手,踉跄地跑了过去。

    离怨,离怨,离世间一切恩怨。

    离怨界内,阵法丛生,滚滚沉雷中乍开七彩的光芒,美得惊心动魄,美得痛彻心扉。舜苍在结界里,肉身已经被封印,唯留一缕魂魄,薄衣独立,他看着我,神容缓缓浮现了一丝笑容,能使天地都黯然失色。

    我害怕得想哭,喉咙紧得厉害,大喊着:“舜苍!”

    我被离怨界的洪荒之力阻在了外面,听不到他说什么,只看他动了动唇,我知道他在唤我的名字:

    “阿九…”

    “舜苍,我在这里!”

    我生平很少害怕,可是当我看到两道天雷劫齐齐劈斩在他的肩背上时,吓得呼吸一滞,眼泪夺眶而出。

    “舜苍!”

    舜苍修长的身形颤了好几下,一道道裂痕在他肩头上张开,飘出的碎片如雪如絮,离怨界的洪荒神力将他的魂魄硬生生地扯碎。

    除了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我什么都说不出,也什么都做不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魂魄瓦解散落。我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天劫,它不给我跟舜苍道别的机会,甚至都不愿让我多看他一眼。

    舜苍的魂魄碎片飘散向人界的五湖四海,带着我这一生所有的心意,什么都没有留下。

    离怨界开始瓦解,从尽头开始碎裂,一寸一寸的塌陷。

    酷暑的七月,人间开始飘飞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转瞬之间已经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我跪在雪中,甚至都忘记了哭泣,看着离怨界消失的地方发呆。

    我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觉得好像自己是在做梦,舜苍他怎么可能会离开我呢?

    不可能。

    不可能。

    “雀儿。”一只手抚上我的肩头,从我身后将我环住,君禹的声音有些发颤,“跟我回去。”

    “不可能…”

    我望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还能看到往日的鲜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犯下的杀孽,为什么我该受的天罚,统统皆由舜苍来承受。

    君禹说:“他已经不在了。”

    “不可能…”

    我听见我的声音回荡在这寂静的雪岭。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君禹抱着我的手臂渐渐收紧,冷冷地重复道:“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嘶吼着,从身体里猛然裂出三重清波,君禹措不及防,被打出好几丈远。我转身的那一刹那,身后赫然张开红瞳白羽的孔雀屏,从红翎袖中翻出数十只孔雀翎密匝匝地窜飞了出去,全部都冲着君禹而去。

    天上的白雪染上了红色,像寒冬腊月的梅花瓣,又像沾了血的柳絮,在狂风中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

    风起云涌,雪松如涛。

    君禹脸色惨白,冷眼如幽深枯井,无波无澜,道:“雀儿,不要逼我。”他将他肩头上的孔雀翎拔了出来,鲜血氤氲了他整个肩头。

    我抬头望着天上缓缓压下来的金云,满天的仙神皆藏在深处,眼睁睁地看着舜苍受天罚,兵解于离怨界。

    “我从未想过侵犯天界。”我看着那最前头顶着皇冠,身着银黄龙袍的天帝,喊道,“为什么你就是容不下我!”

    天帝长眉威然,却并未回答我的话。

    我说:“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已,三界那么大,为什么你就是容不下我!”

    天帝的声音有些凛然,不怒自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九羲,你该知道,神魔殊途,你执意与苍劫帝君在一起,违逆天意,又多次利用帝君的神力杀我天界子民。今日帝君受天罚,皆因你的杀孽。”

    “若不是你三番五次派兵讨伐我魔族中人,我又怎会伤你天界分毫!”我吼道,“本尊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舜苍死了,你们谁也都活不了!”

    “雀儿!”

    这是我临走前听到君禹唤我的声音,可我却不想再回头。

    我坐在宫殿的床上摆弄着纱幔,舜苍走了,偌大的宫殿要多空荡有多空荡。

    枯骨蝴蝶扑棱着翅膀飞了满殿,幽暗的灯光下是一纸泛黄的书页,上面还残留着舜苍未写完的笔迹。

    以往他便坐在那里帮我看折子,浑然玉成的气势让这样大的宫殿都显得极小,似乎唯有那浩渺无垠的苍穹才适合他。

    他抬头看我,唇角勾笑:“阿九,这可是最后一张折子了,还记得你之前承诺的话么?”

    假的,假的,这才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死了。

    舜苍死后的那些日子,我都不敢睡觉,我怕一睡觉就会梦到过去,梦到以前,恍然醒来时那一刻涌上来的尽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从未想过舜苍会死。

    舜苍是远古时期声名鼎赫的杀神,在开天辟地之后,他就同其他远古重神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直到万年前,他从混沌中凝聚元神而得以复苏,因满身戾气而导致天地变色四海横流。

    他周身戾气难消,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后来,舜苍自行入了*界,历经长达三百年的洗戮才将周身戾气卸去。

    *界放逐着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作恶的妖怪恶魂,是天下最阴极的地方。在里面呆了三百年还能从容不迫出来的,天下唯有舜苍一人。

    之后舜苍被天帝供于九重天上的莲泽宫,尊为帝君,号苍劫。

    他在天界逍遥自在了万年之久。

    我想,若没有我,他会永远这样下去。

    莲泽宫翠棠树下,我将我的孔雀翎送给他,鼓起所有的勇气对上他那双能夺日月之辉的眸子,认真地说:“舜苍,我喜欢你。”

    很久我都没有听到他的回应,瞬间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可当我垂下眸,他有些冰凉的手指却挑起了我的下巴,动作有些轻浮,却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他说:“你本该喜欢我,只是说得有些晚。”

    我有些恍惚,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跟我想象中的回答有些不一样,按照以往话本里的剧情发展,他该说“我也喜欢你”,然后我会说“那我们在一起吧”,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直到他的吻落下,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世间上还有比这更欢喜的事吗?

    我是魔族的罗刹魔君,身居魔尊高位,总有些孤家寡人的寂寞感,直到有舜苍的陪伴,我才觉得万事万物都活泛了起来。

    对于我们孔雀王一族来说,数十万年寿命长至永恒,我以为我和舜苍在一起的日子很长很长,可没想到,他会因我手上的杀孽而死。

    舜苍死后人间下了三个月的飞雪,冻骨丛生,尸横遍野。

    我炼化精元,以半身的修为开启洪荒之力,决心破釜沉舟,只身杀上了天界。

    我觉得,生灵涂炭也好,元神寂灭也好,同归于尽也好,总要有人为舜苍的死负责。

    天帝万年一轮的羽化之期因这场天劫而提前到来,他应该明白,现在整个天界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在我用上古洪荒之力捣毁了灵霄宝殿之后,他终于出手,用神龙锏挡住我从袖中翻窜出来的孔雀翎,道:“朕还有办法挽救帝君。”

    我所有的攻势都在那一刻梗住。舜苍的死已经将我逼到濒临崩溃的边缘,只要能让舜苍复活,谁的话我都愿意相信。

    灵霄宝殿内一片狼藉,凡是阻我的仙君皆都受了重创。

    “什么办法?”

    我收了所有的洪荒之力,定在空中蓄势待发的孔雀翎散落了一地。

    天帝说:“只要你答应不再踏足天界,并且放弃魔尊之位,朕就告诉你。”

    我那时也傻,明明掌控全局的人是我,却答应了他所有的条件。

    天帝传我织梭,他说只要我能将舜苍所有的魂魄碎片收集,再佐以织梭缝合,舜苍就能复活。

    我只身离开魔族,三界不容,只有冥界地府的转冥王肯收留我。

    我开始在人界的五湖四海行走,一边收集魂魄碎片,一边帮转冥王收拾恶魂。

    很多年后,我意识到这可能是天帝的缓兵之计,但又看着手中的碎片觉得有些不甘心。我告诉自己,已经走到这里了,再走下去看看,没准儿我的心意就能感动天地,没准儿舜苍就真得复活了呢。

    终于,上天不负苦心人,三千年间我付出的所有努力终有了回报。

    再见到舜苍的那一刻,我觉得天帝确实拥有君王之怀,纵然他毁我魔族,可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感谢。

    谢天谢地,把舜苍还给我了。

    菩提莲花下织梭穿飞,地府的森罗殿被流光溢彩的莲花照得通明,万千的吉光碎片凝结的白袍胜雪,好像给这阴暗潮湿的森罗殿带来一丝难以企及的光明。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眸夺月辉。常年不灭的青供灯零零落落地摆在地上,地府的三生莲开得那样盛,像淡绿色的踏锦。

    转冥王捋了捋他捋不到头的花白胡子,笑眯眯地看向我:“帝君复活了。”

    他开口时,我屏住了呼吸,我听见他依旧动人心扉的声音淡淡地问了一句:“这是哪?”

    “地府。”

    我走过去,觉得自己脚下仿佛踩着云朵,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我跪在他的膝盖前,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

    他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深秀的眉,暗沉的眸和微微抿着的唇,上下五千年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加俊美的人。

    “你是谁?”

    他又开口问了我一句。

    我心里一慌,问:“你不记得了?”

    此般情况应该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他沉睡了三千年,时间也太久太久了。

    舜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有些涣散的眸子凝在我身上时却多了些防备。

    我觉得呼吸有些停滞,沉默了半晌,终于,仰脸给了他我觉得最好看的笑容:“我叫九羲,九河太平的九,万物羲和的羲,是你的娘子。”

    “九羲?”他俊秀的眸子里起了疑惑,“娘子?”

    我十分确然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你以后可要好好服侍我。”

    我将眸子里的黯然掩藏得极好,我一遍一遍的说服自己,没有关系的,他忘了也好。

    想当初本尊被其美色所迷,一时大意,一头撞到了他的守宫树上,丢尽了我魔族人的脸。本尊人生中最丢人的事也终于随着他的记忆消散了,想来也是大快人心的一桩事。

    又转念想到以前他同我抢桃儿吃的时候,我每次都输给他,仅仅五个仙桃都得分他四个,尽管他后来会再分给我两个,但我实在无法忍受他只比我少一个。现在好了,我完全可以糊弄他说“你不喜欢吃桃”,他连同我抢的理由都没有了。真是机智如我。

    对,他忘了也好。

    长达三千年的时间,于我来说就像一场梦,曾让我痛彻心扉,亦曾让我不胜欢喜。

    这若是上天给我的一场劫,那它是最坏的劫,也是最好的劫。